迷路所以好玩,因為暗藏了驚險。
到夏威夷島第一晚從機場到凱姆(Kaimu)走錯路,最後竟碰上拒馬擋路。不得已繞過繼續,越走越黑,路越窄越顛,景象也越荒蕪,顯然不太對,還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顛簸向前。本來累得快要睡著,這時精神大振,有了冒險的勁。遠方點點紅光像人家燈火,轉過幾個彎後出現了一條細紅光流,我們才恍然:岩漿流!停車默看那深黑背景上曲折閃爍的紅鍊,再開車窗探頭仰望,只見黑絲絨的天上佈滿星辰,整個宇宙歷史寫在頭頂。如果有部天書,這就是了!
之後整個假期裡再沒那樣的星空。夏威夷那一週裡幾乎天天好幾場陣雨,尤其是傍晚和清晨,暴雨掃過院子邊上的椰子樹和香蕉樹,掃過高大如傘的熱帶樹頂,掃過粗黑的火山岩地,掃過蔚藍和碧藍的海面。陣雨、陽光、濕熱,藍天、藍海,雨林、花樹,野薑、芋頭,和蚊蠅、蟑螂……。一屋人談笑吃喝,或躺或坐,進進出出,灌了不知多少壺本島產的空納咖啡多少杯雞尾酒,懶散到幾乎化了。忽然凱姆(Kaimu)一週結束,已經必須上機場回家了。
凱姆在夏威夷島東南岸,從希羅(Hilo)機場大約四十分鐘車程。B三哥的別墅臨海,走路不到半小時(如果不停下來東張西望)便可到黑沙海邊。夏威夷群島是火山島,夏威夷島(俗稱大島)最大(但不是最老),島上一串五座火山,包括摩那奇雅(Mona Kea)、摩那婁瓦(Mona Loa)和奇婁威雅(Kilauea)等。從海底山基算起,摩那婁阿是全世界最高的山。一九九○年奇婁威雅火山一個煙口爆發(更像滾沸冒出),岩漿往凱姆方向流來。這種岩漿稠如麵糊,緩慢爬行,邊走邊冷卻。看似往東卻隨時可能改道往西,一路燒炙掩埋剩下焦土,如卡拉帕那便全村覆沒。最後偏了一點點,從三哥屋前截斷馬路出海去了,在門前留下一片恍如月表的黑色荒蕪──是火山女神裴雷(Pele)新烤出爐的陸地。
夏威夷的火山岩可大分為兩類:平滑成繩索狀的叫「波侯乙侯乙」(pahoehoe),細碎尖利如煤渣的叫「阿啊」(a’a)。凱姆這片火山岩便是波侯乙侯乙。我愛那岩地的荒涼和粗獷,早晨去傍晚去,走了許多趟,就為了攝岩漿絞成的各種花樣:粗如鋼索,細如麵條,漩渦狀,肚臍狀,像巨蛋,像燒陶……。一晚我們開車回到那晚迷失的路上,一腳高一腳低,隨時可能扭到腳踝踏過火山岩去看岩漿入海。沒想到竟有那麼多人,只見前前後後影影幢幢都是跌撞的人和手電筒的光,持續不絕像朝聖的人潮。見到了我們先前看到的岩漿流,最後也不過遠遠看見岩漿入海處一簇升沉閃爍的紅色巨焰,完全沒有頭一晚的神奇之感。又一個傍晚趁暴雨過後,我們和二哥二嫂四人穿過馬路走上屋前的火山岩地,朝岩漿入海的那一蓬白色蒸汽走去。很快又下起雨來,立刻變成狂風暴雨。走了一陣實在沒法繼續,只好停下來,我和B縮在一把小破傘下,像風雨裡的稻草人站在一片黑色洪荒裡搖晃,二哥二嫂身穿雨衣在不遠處低頭瑟縮,等候雨停──啊,好玩!
──原載《中國時報‧三少四壯集》2009/7/29
──修改後收入張讓:《一天零一天》(台北:聯經,2011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