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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政治高壓的年代,苦悶的並不單單是我們這批大學生。有一批喜歡寫詩的軍人參與「藍星詩社」,也辦起刊物;他們自稱寫作都是為了抒發苦悶。

包括瘂弦、辛鬱、羅馬(後來改名商禽)、管管和楚戈等人,分別來自中國大江南北,卻因無奈或被迫加入軍隊,跟著「流浪」到台灣。他們許多是低學歷或無學歷,但求知若渴,勤於讀書和寫詩;性情豪放、坦承,很有江湖義氣。由於情繫故國,但回歸遙遙無期,蟄居海島也形同流放,不免要藉詩酒澆愁。其時正當青年時期,嚮往的是狂放的「波希米亞」生活方式,醇酒和女人更常掛嘴上。

我認識的軍人作家中,魏子雲是例外:他年紀較大,已有家室,作風自是不同。魏從小接受良好的傳統古典文學訓練,因緣際會才進入軍隊。他愛好國劇,擅長評論;生平最愛的一本書是《金瓶梅》,第一位把書中事件編成年表,嘉惠海內外的金學者。

魏子雲評論我一篇發表在《現文》的小說〈喬琪〉,我去信表示感謝,從此結下終身友誼。

魏大哥是書痴,即使是顛沛流離的軍旅生涯,還設法保存了幾本「禁書」,如巴金的《家》及魯迅的雜文集。我開始讀魯迅的書,便是他從床底下掏出來的。魯迅雜文的筆法讓我一讀傾心,覺得議論文字就該簡短有利如匕首,一投就擊中要害。

我也喜歡巴金的《家》。和白先勇談起,才知他藏有《春》和《秋》,趕緊借來,就這樣一口氣讀完了三部曲。我原以為台灣社會很封建,男女婚姻不自由,讀後感到大陸似乎更加封閉,難怪魯迅那麼憤世嫉俗。

那個年代,擁有和閱讀禁書都有坐牢的危險,能互相傳閱實在是莫大的信任,等同肝膽相照了。另一位從床底下掏東西和我分享的是詩人覃子豪。

覃子豪住所離舍下很近,在金華女中對面。金華街和新生南路交界的小圈子,住了許多詩人,如開計程車的楚風,妻子鄭林也寫詩,而向明則卜居幾步之遙的新生南路,堪稱藝文小區。覃是單身貴族,兼現代派詩人的龍頭,家中經常高朋滿座。他還以家有美酒聞名同儕,但是不輕易拿出來。

那時洋酒少,紅露、啤酒這些人喝不過癮,最中意的是濃烈的白酒,其中以金門高粱最是難得。

我第一次上門拜見時,楚戈和鄭愁予等多人在座。聽說愁予嗜酒如命,頗有太白「斗酒詩百篇」的才氣。大家以「貴客臨門」為藉口,存心要敲主人一記。

楚戈說得理直氣壯:「人家陳若曦是專程來看望你,好意思不招待一口好酒呀?」

覃子豪滿口答應,隨即在床底下摸索了一陣才掏出一瓶金門高粱,可見秘藏之深。

我第一次喝白酒,頭一口就辣得割喉,嗆得快吐血了。離開台灣前,那是我僅有的一次白酒經驗。

我也嘗試向他們學習抽菸。

有一回一大票人,包括初見面的朱沉冬和羅英夫婦,相約到林口玩。到了才知道,所謂玩,白天逛街是需晃一下,主要是喝酒聊天,從天黑聊到天亮。那時楚戈、辛鬱、一夫(趙玉明)都在國防部的心戰單位服役,記得是一夫給大家找了個空屋,共有大小兩間房。進門就是大房間,天花板吊著約略三、四十支燭光的燈泡,此外家徒四壁,大伙兒便圍成圓圈,席地而坐。接著紛紛掏菸打火,然後天南地北地聊開來了。

在林口服役的一夫,準備了一瓶酒以盡地主之誼。其他攜酒來的也不藏私,於是茶杯、飯碗齊上場,效法梁山泊好漢「有福同享」,十足的共產作風。

羅馬向我遞菸,我搖頭表示不會。

「很容易的,我教你。」

煙霧瀰漫中,一燈如豆,氣氛是粗獷和詭譎兼而有之。我樂得融入其中,便接過一支點燃的菸吸起來。不幸一口就嗆得臉紅脖子粗,接著咳得淚眼汪汪,十分狼狽。

羅馬鼓勵我再試,我趕緊宣布投降。

那是我生平唯一的抽菸經驗,從此知難而退。

菸酒都不行,我熬到午夜已疲乏不堪,眼睛快睜不開了。趙君體貼,帶我去小房安歇。這裡只有一張單人竹床,我累得倒頭就睡。夢中忽聞竹床嘎嘎作響,我一嚇而醒,原來是羅英也熬不了夜,跑來和我擠一張竹床睡。

次晨,一夜不眠的詩人們儘管上下眼皮快闔成一片了,有的還哈欠連連,卻還要繼續玩下去。明知掃人興,我還是舉起免戰牌。在大學教書的朱沉冬很體貼,立即雇了車,親自送我和羅英回台北。

比較特立獨行的是周夢蝶。他在城中鬧區的武昌街擺舊書攤為生,生意遠比不上以販賣舊書出名的牯嶺街書店。我去看過他兩三次,總是面向書攤坐在板凳上,或低頭看書或閉目冥想。他自稱「抓到什麼書就看什麼書」,但偏好佛經。詩人面壁的傳聞早不脛而走,一些駐足書攤的多是出於好奇心,買書的少之又少。我非常佩服他的「坐功」,不管背後人來人往,他如老僧入定,一坐幾小時。

他書攤的樓上是「明星咖啡屋」,賣西點麵包和咖啡,當時與新公園邊上的「田園咖啡廳」齊名,都是文化人流連忘返的場所。麵包比饅頭貴,而咖啡更是奢侈品,我自忖荷包不寬裕,人到樓下了也不敢興起「更上層樓」的念頭。我只和同學去了兩回田園咖啡廳,主要是聽古典音樂。後來才聽黃春明說起,明星的老闆甚為禮遇文化人,他曾經買一杯咖啡泡上一整天,埋頭寫他的小說,也沒人趕他。陳映真和尉天驄也常光顧,此地儼然是《筆匯雜誌》作家群的聚會點。

武昌街的這個角落,在六十年代也是台北文學拼圖的一大板塊。

周夢蝶喜歡來我家,但生性木訥寡言,有時坐了個把小時,還說不上五六句話,卻很有耐性地聽我東聊西扯。他瘦骨嶙峋,自理的頭髮不成髮型,衣服也少變化,四季常穿一件長袖白布衫,洗得發黃轉黑了。某夏日午後上我家串門,嫌天熱,他捲起袖子,胸口鈕扣直開到肚臍,在竹椅上盤腿而坐,像一尊面壁的羅漢,顯然把舍下當作武昌街了。父親收工回家撞見了,事後問我:「你怎麼把個乞丐請到家裡來了?」

他飲食簡單,有病也不吃藥,等著自行痊癒。我因為辦雜誌而認識余光中,周表示欣賞余的才華,我自是樂得引見。那年代鮮有電話,都是即興去串門。路上聽到他抱怨頭痛幾天了,不知何故一直沒好。到了余府,介紹完畢,我接著提起頭痛事,光中取了阿斯匹靈給他吞服。沒多久,只見他眼睛一亮,驚喜交加說:「這是什麼仙丹?真靈啊!」

在台北的幾個美國留學生,聽說我認識一批詩人,央我介紹。於是雙方敲定了日期,約好了下午三點到五點來舍下茶敘。

舍下八個榻榻米的客廳,一下子來了十位詩人(上述幾位加上瘂弦、秦松、管管等),再加上四、五位美國學生,把榻榻米擠爆了,走路都插不進腳。

美國學生好奇而坦率,話題無所不包,政治、經濟、文學……什麼都想問個水落石出,好在也懂得避開敏感問題,不致讓人太尷尬。他們堅持用不純熟的漢語交談,不夠時比手畫腳,倒也溝通無礙。

老美沒人抽菸,我們的詩人卻人手一根香煙,不經主人同意就吞雲吐霧起來,室內頓時煙霧迷濛,好在美國人寬容,沒人抗議。我忙著張羅茶水和點心,聽話都來不及,遑論插嘴。小妹秋枝來幫忙,遞茶水、倒菸灰,跟著忙得團團轉。

美國人準時在五點鐘辭別。詩人們談鋒猶健,頗有「續攤」之意。

不知誰提醒:「胡適去世了,我們要不要到靈堂表示一下?」

當場立即對胡適的功過展開評論,一致佩服他提倡白話文和「五四」運動,又參與《自由中國》雜誌;尤其一九五八年來台主持中央研究院,雖短短四年卻為在座諸君津津樂道。

我是第一次聽到胡適來台的內幕。原來中研院院長朱家驊被蔣介石逼走,胡適原不想老年移居台灣,後來傳說黨工張其昀有意接手,這才勉強接下聘書。

「他堅持學術自由,」詩人們同意,「維繫了北京大學的自由精神,有功國家和人民!」

大家決議:「我們都去靈堂,向胡適三鞠躬!」

天不早了,怕靈堂關門,十一個人決定分搭兩部計程車前往。計程車規定載客不許超過四人,即前座一人,後座三人,警察抓到超載要罰司機。我們都不寬裕,便央求司機多載乘客。

「我們都是瘦子,不會超重啦!」

隨和的司機想是同情我們這批窮小子,答允超載,但講好「罰錢你們付」,還要我們碰到紅燈時,多餘的人頭一定要藏起來。我那時體重只有三十八公斤,楚戈和羅馬也是瘦竹桿,都被安排在前座。記得我和楚戈同車,我抱腿而坐,他坐地上。碰到紅燈,只要有交通警察指揮,我便按一下他的頭,他立即表演縮頭烏龜,等接到信號才敢抬頭。

到靈堂後,按指示排隊等候。到時我們一字排開,隨口令鞠躬如儀。

三鞠躬尚未完畢,忽然隊中爆出裂帛也似的哭聲,聞者莫不渾身為之一震。原來是感情豐富的楚戈,一時悲從中來,當場痛哭失聲了。隨著那一聲哭號,左鄰右舍的肩膀跟著一高一低,步出靈堂時,大家都是眼眶紅紅的。

為國家失去良才而哭泣,楚戈真是一位性情中人。

回家時,妹妹向我告狀,說客人抽菸太凶了,有個菸灰缸當場來不及倒,事後清理才發現,熱菸灰已把榻榻米燒出一個大洞來。

詩人是什麼?大菸槍呀!這是家人對詩人的初淺認知。

──陳若曦:《堅持‧無悔:陳若曦七十自述》
(台北:九歌,2008),頁85-9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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